让教师安心体面地教书做学问
刘振天:你一年之中,一半的时间在香港工作,另一半时间在内地工作。两边的大学观念不同,体制机制不同,工作思路和做法不同,请问在香港工作和内地工作有何区别、有何感受?
吴景深:最大的不同,是在香港自由支配的时间多,比较清静比较单纯,但在内地用于应酬和协调的关节过多,比香港忙、累,所以,我十分理解和同情内地高校领导或教师的境遇,毕竟工作和办事要克服很多困难。香港高校的教授地位相当高,无论是校长、副校长还是院长,如果他是教授,那一定要把教授的名衔放在最前面,其次才是职务。大学教师、行政与辅助人员,待遇好,收入丰厚,社会保障健全,每一个人都能非常体面地工作和生活,不必为生计所累,也不必为琐事操心,可以一心一意地、从容不迫地教书和研究。香港人的契约意识非常强,人们都习惯地按照规章办事,不必事事等待领导过问和督促。在制度设计上,确保目标清晰、责权利分明。比如教授要出国参加学术会议,只需要给学院办事员(如教学秘书)发出一个邮件说明情况,办事员就会按照规定程序把所有的事情办妥。教授申请课题、报销、从事研究,涉及服务之事,辅助人员会自觉做好,不需要教授本人忙活。不同部门的配合也非常顺畅,很少存在相互推诿、刁难等现象,不仅工作效率高,心情也舒畅。
香港的大学重视教师教学评价和研究评价,而且评价程序十分严密,要求非常严格。但评价前提是尊重学术规律,评价周期相对较长,通过评价促进教师学术成长与进步。香港科大学术评价,很少强调短平快式的研究,不重数量重质量,不搞计件制和工分制,教学或科研成果一般不与奖金挂钩(通常颁发奖状)。研究选题多尊重学者个人兴趣与专长,获得立项资助的课题研究允许失败,也可以没有公开发表的著作或论文,前提是理由充分。晋升教授岗位全球竞聘,学术成果不论发表级别,但必须获得相同领域若干名世界顶尖专家学者的认可(匿名评审)和答辩通过。
大数据时代要以学生为中心
刘振天:香港科大的教授如何教学?怎样才能培养一流人才?这是我非常关心且急于向吴教授讨教的问题。
吴景深:重要的是改变教学观念和模式,变“教师教”为“学生学”,以学生为中心。这必须有制度做保证,措施和行动同步跟进,否则容易停留在口号上。在香港科大,以学生为中心是学校的基本信条,它内化在学校教师、职员、教学、研究、管理等方方面面。比如,有本科生研究计划,普遍化的导师制,学生学习和生涯发展指导计划。学生全面深入参与学校教育教学管理,作为决策机构的董事会,必须有学生代表,学校目标的确定、课程与培养方案制定、教育教学制度的施行,要听学生的意见和诉求。教授视教学为天职和义务,及时了解学生和社会需求,以此调整自己的教学,使教学更具适应性、针对性和发展性。
在信息高度发达,知识容易获得的时代,教授们整体上已经实现了教学重心的转移,从知识传授到开发学生能力、从过去以教为中心到以学为中心。可以说,大数据时代对每一位教师既是挑战,也为教师及时了解和掌握学生学习进程与状态,从而改进和优化教学提供了技术手段与方法。例如,香港科大多数教室都安装了类似于投票表决器一样的学习与问题解决反馈器,教师在教学中会经常提出若干个小问题让学生即时回答,只要学生按下机器按钮,答案正确与否就会立刻呈现出来,教师也就很快了解和掌握了学生学习动态,并针对性地变换教学策略。香港科大的教师,一般都实行互动式教学,每学期都向学生布置十个左右的作业,由学生分组合作或独立完成,教师教学中随时检查,并让学生当先生,教师当学生,这就是所谓的“翻转课堂”,通过这种以学生为中心的学习,培养学生自我学习、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培养学生创新意识、团队合作精神、表达和组织才能。师生围绕学习任务经常开展形成性或过程性评价,以利于及时改进教学。每学期本科生学术委员会也会召开学生座谈会,征求学生对学校培养方案、课程安排、教师教学的意见和建议,并将学生们的意见和建议送达有关部门和人员。
当然,以学生为中心不是对学生的放任和放松,必须对学生发展负责,严格要求学生。学生学业成绩由期末考试成绩和平时表现成绩两部分组成,前者占70%,后者占30%。那些平时努力完成作业、善于探索和提出有质量的问题、积极参与课堂讨论的学生,平时成绩就高,反之就低。而平时成绩的评定,由教授和助教悉数记录在案,没有一丝马虎。期末考试,则注重分析和应用能力测验,教师所出的试卷要经受本科学术委员会的三位学术同行评审通过,方才有效,且同一课程试卷五年之内不得重复。
主持人结语
钉是钉,铆是铆,关注整体更须关注细节
教育行政人员、大学领导或者教育研究者,常常关注高等教育宏大主题与叙事,比如高等教育办学观念、制度、体制、布局、结构、改革、发展战略等等,这些当然非常重要,因为整体和全局上的问题不清晰,办学就会失去目标和方向。但是,宏观顶层上的设计和安排一经确定,细节就成为决定事业成败的关键,否则,目标再高远,缺少细节也很难落实。现实情况是,我们不缺整体设计,但缺细致入微的机制和行动。细节体现观念,体现制度,体现文化,体现学风和校风。
在进校评估和现场考察中,在专家和学校人员的对话中,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内地的专家愿意谈论办学定位、体制改革以及制度设计问题(可能因为这些大问题我们确实没有解决好),而境外专家则更多考察关注学校办学细节问题(在他们那里可能观念和体制已不再是问题)。比如,去年某大学审核评估期间,评估组织机构请来的一位日本著名专家就特别注重观察和收集在我们看来无足轻重的那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比如,教师课堂教学中所举的材料是否向学生交代引证出处,学生是否主动回答问题,所选用的教材是否听取了高年级学生的意见,等等。此次评估中,吴教授参观了该大学某学院学生的化学实验课,认为其中存在可怕的安全隐患,如学生操作强酸强碱时不戴手套,并且移动这些试剂时地面有杂乱的障碍物,而教师却孰视无睹。另外,工程训练中心供人们参观的学生制作的金属模型已生锈,他认为会影响学生精益求精的态度。他认为,办学大道理可以虚化,但大道理下的制度和措施必须实化,钉是钉、铆是铆,来不得半点马虎和应付。提高教育教学质量,必须有刚性的、可操作性的、持续性的保证体系,目标清晰、任务明确、责任落实、有完成措施与时间节点、有问责评价机制、有反馈改进。哪一环节都是具体的、细微的,但它们共同构成质量整体。提高教学质量如此,实现建设一流大学的目标也是如此。